苏轼登高站立，一动不动，看着弟弟渐行渐远。后者穿行于高低的坡垄，黑帽子在树干、枯枝间时隐时现。深冬的日色尽管淡薄，但照射着地上的雪泥，竟也射得眼光略微迷乱。苏轼并未喝酒，却有点神思恍惚，空空落落。冰冷寒气将他浸得浑身冰凉，鼻子发酸，想到弟弟穿得不厚，却要骑着瘦马整天赶路，更添不忍。

  这是仁宗嘉祐六年（1061）十一月十九日。苏轼从开封到差凤翔，苏辙（子由）一路相送，今日两人在郑州西门外携手告别，互道珍重。一个月后苏轼将满25岁，此前20多年，他与弟弟几乎寸步不离。已然踏上宦途，尔后就可能聚少离多：“亦知人生要有别，但恐年月去飘忽。”

  嘉祐元年（1056），大苏小苏赴京应试通过渑池县，早年借宿僧舍，在老僧奉闲的墙壁上题诗。现在苏轼再过渑池，奉闲现已逝世。苏辙写来《怀渑池寄子瞻兄》，苏轼和诗一首：

  此诗品格秀逸，前半段最为人叹赏。都说苏诗长于譬喻，能道出人之所未道，这一特色他年轻时便已闪现。雪泥鸿爪的比方既新巧特别，又有视觉上的轻盈感，也与其时景象无缝联接。未来的不确定性让诗人模糊不安，但他流溢更多的仍是豁达与通透，觉得世事变化多端归于常态，故不用介怀各种偶尔。

  当然，青年苏轼底子不晓得前路将多么峻峭、阴险——比较起来，“往日高低”几乎何足挂齿。

  为母亲守丧期满回到京城后，苏轼嘉祐五年被任命为河南府福昌县主簿，未到差。欧阳修推荐他应试制科，次年八月苏轼应试，入第三等，被授职大理寺评事、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务，简称签判。制科三等的待遇同等状元。

  凤翔府辖宝鸡等十县，苏轼十二月十四日抵达府治天兴县（今凤翔），次日就任。签判帮忙知府、通判处理政务，分担州府的公函信件等，相似秘书长。

  雍城（今凤翔）是秦国定都时刻最长的国都，历时近300年。孙俪主演的电视剧《芈月传》，演绎秦惠文王至昭襄王那段故事。算起来，芈八子（宣太后）生动的时分，国都从雍城迁走才几十年。

  杜甫756年被叛军俘虏，押往长安。次年夏天他逃脱拘押，去朝见肃宗，被授为左拾遗，地址就在凤翔。其《述怀》诗“麻鞋见皇帝，衣袖露两肘”，即写这一段。

  安史之乱迸发后，太子李亨至德元载（756）七月在灵武登基，是为肃宗，后迁往雍县。次年他改雍县为凤翔县。

  晚唐、北宋至金初，凤翔府治天兴县。金中期到清代，凤翔府下辖宝鸡、岐山等许多州县，府治均在凤翔县。1938年建立的凤翔专员公署治所仍在凤翔，1941年专员公署迁往宝鸡，辖凤翔县。2021年凤翔成为宝鸡市凤翔区。

  东湖公园有三道大门，北门最陈旧，南门最新也最轩敞，门前广场可谓广阔，许多构建富于匠心。

  仿宋牌楼凤仪门迎面挺立，有六柱五门，造型灵秀。它正前方的地上直通隶书《东湖》“诗轴”，混凝土质地，却有纸张的舒卷之态。凤仪门背面，苏轼头戴长翅帽，右手握书，精神抖擞地从远方走来。这尊汉白玉雕像高十余米，之前从未见过他如此挺立。

  英宗治平元年（1064）十二月十七日，苏轼卸职凤翔签判。他在凤翔这三年，正值仁宗末年至英宗初年，跟电视剧《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》的时代背景大致符合。剧中适逢朱一龙扮演的贵族令郎齐衡中进士、入朝堂。齐衡飘逸清隽，惹得京城仕女如痴如狂。

  苏轼却并不以美风韵著称。看雕像的面庞，颜值中等偏上，气质新锐颖秀，比较符合幻想，不过稍显老成了一点。

  就任后一个多月，苏轼就去宝鸡、虢县等属县出差，按朝廷规则弛刑释囚。二月二十日回府城后，他持续完善官舍：堂北建亭子，堂南凿池塘，养鱼种莲，栽树栽竹。他很享用自己营建的庭园：身边杏花窈窕，莺声响亮，“身闲酒美谁来劝，坐看花光照水光。”

  苏轼的《喜雨亭记》说：开春时，占卜者估量本年会是熟年。但接下来却一向干旱，直到过了三月才迎来两场雨，惋惜未能完全免除旱情。知府率众去真兴寺阁祈雨，上天感应，终于连降三天透雨，城乡大快人心：“官吏相与庆于庭，商贾相与歌于市，农民相与忭于野。忧者以喜，病者以愈。”刚好我的亭子建成，为了志喜、志不忘，就叫喜雨亭吧。

  苏轼在亭中摆酒，对客人慨叹：亢旱则无麦无禾，接连灾荒必定导致讼案增多、响马蜂起，“则吾与二三子，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，其可得耶？”现在老天垂怜大众，降下甘霖，使咱们能清闲集会，一同吃苦，都拜雨水之赐，真的不行忘掉呢。

  坐落官舍的喜雨亭，被后人在东湖北岸重建。它呈长方形，配色喜兴，青砖墁地，《喜雨亭记》石碑立于中心。始建于知府官邸的凌虚台，后来也在喜雨亭背面重建。

  刚到凤翔时，苏轼不由得有点“厌弃”：比起我家园，这儿山不青水不蓝，四处光溜溜灰扑扑的，风景真实差劲。中国人历来有乡土优越感，况且，苏轼来自秀润的眉山。

  不过，城东南隅的东湖，让他喜不自禁。苏轼笔锋一转，开端铺陈美景：“入门便清奥，怳如梦西南。根源从高来，随坡走涵涵”；“新荷弄晚凉，轻棹极幽探”。

  东湖古称饮凤池，先秦时便是宫殿园林。苏轼来旅行时，风光仍然迷人。后世东湖递兴递废，清代有多任知府修葺或增建亭榭，景点漫山遍野。

  东湖水域较大，但桥、亭、堤、岛奇妙连缀成湖心小道，曲径通幽，移步换景，将湖面分隔得较为秀气。公园位居北方却毫不疏略，有几分南边园林的细腻悠扬。

  苏文忠公祠始建于南宋。照壁上刻着苏轼写于凤翔的《思治论》。进入二门后，两边的彩绘长廊布满岩画，描绘他的凤翔业绩与逸闻：减决罪犯、改进漕运、开元谈禅、忧边习射等。祠堂的安置一般庄严镇定，这些带着稚气的连环画，却让气氛登时生动。

  祠堂的正殿高悬“气高全国”匾额，楹联是清人所撰：“佐郡有余闲，想其时几处亭台，曾邀笠屐；高远看层浪，缅此地无边风月，如鉴须眉。”堂前柏树，檐下彩绘，衬着瓦蓝的晴空，满眼都是明快清澈。

  蓝白相间的半旧蜡染花布棉门帘，厚实、稳妥地遮住两扇赤色大门。门是虚掩的，开门进去，空无一人。正中的苏轼坐像背面是东湖风景图，凌虚台、喜雨亭在夺目方位。几面墙上排列各种专题：身行万里半全国，一蓑烟雨任平生，千古思念一谪仙等，介绍苏轼的经历、成果，凸显了他在凤翔的牛刀小试。

  公园西门外的东湖路上，有许多文明旅行类店肆，也密布饭馆。秦风楼羊肉泡馍的玻璃窗正中，有一个满面笑容的羊头，羊肉泡馍与水盆羊肉两列红字，分家两边。店堂宽阔，既有优质、特优等等第的羊肉泡馍、小炒泡馍，也有凉拌羊肉、羊肚、牛肉等。

  凤鸣春羊肉泡馍馆也在邻近。红烧、清炖、手抓、凉拌羊肉与烧、炖羊排等，品种非常之多。几位门客是本地人，将桌上的油泼辣子威猛地舀到泡馍碗里，令四川人自愧不如。

  苏轼的《次韵子由除日见寄》提到，“秦烹惟羊羹，陇馔有熊腊。”凤翔的初春仍然冰冷，吃到这么浓腴、厚实的菜肴，想来很暖胃暖心。诗写于刚到凤翔一个月左右，或许由于侧重于抒离别之情、叹时光流逝，或许还未习气西北口味，所以苏轼没有大举赞许羊肉汤、熊肉干，尽管当年都属上等食物。不过专门罗列它们，算是点赞了吧。说不定，他也会将馍掰碎了，泡进羊肉汤？

  妻子王弗、乳母任采莲和2岁多的长子苏迈，都在凤翔。那时苏轼脱离眉山还不久，估量更偏心乳母、妻子烹饪的家园风味吧。

  咱们在凤翔吃过的川菜、湘菜，形象都一般。有几样面食却很冷艳。南环路与东湖路、秦凤路交汇那一段，小吃店特别多，有的兼营炒菜。面食不乏其人：饺子、包子、面皮、麻食、肉夹馍……面条特别多姿多彩，既有习以为常的油泼面、炒面、烩面、刀削面，又有闻所未闻的驴蹄子面、削筋——前者取其形似，后者誉其筋道。除此以外还有扯面、揪片、岐山铡面等。每碗10元左右，小份仅8元。看来凤翔人做面食手腕高深，能够雷厉风行，也能轻捏细揉。

  小麦原产地在两河流域，我国商代已有食麦的风俗。孙机先生的《中国古代物质文明》叙述：汉唐时面食皆称为饼，面片汤叫汤饼，制造时用一只手托着和洽的面，另一只手往锅里撕片，所以汤饼又名托或饦。至唐代运用案板切面，切成片状，故改称不托或䬪饦。切成细条的面叫索面，北宋后期才盛行开来。

  那么，苏轼来凤翔时，当地人吃得更多的仍是面片吧？不由得推测，他们至今拿手的擀、揪、削、铡等面食加工方法，苏轼应该才智过。

  宋、西夏交兵今后，挨近前哨的关中地区受战乱涉及，元气大伤。加上税赋、徭役添加，不少有钱人都堕入贫穷。凤翔大众既要背负边防部队的军需物资转运，还要承当一项深重劳役：采伐树木，编成木筏，沿着渭河进入黄河，运往京城。木筏经常被激流、礁石击退，承役者有必要补偿相应的丢失，由此破产的人层出不穷。苏轼遍访大众，他们说，木筏之害原本不至于这么严峻。假如每年河水还未暴升时，操筏者依据详细状况动身、停歇，就可削减费用与损害。现在官府在渭河、黄河暴升时节放筏，成果各方都深受其害。苏轼觉得有理，请示上级后修正了衙规，让承役者个人挑选娴熟的水工与恰当的放筏时刻，使木筏运转更安全。

  苏轼担任的理欠（催缴大众欠官府的债款）作业，让他身心俱疲。他说自从麦熟今后，不得不跟小民结怨，看着他们被关押、受抨击，与县官每天追回欠债千百钱。苏轼非常难过：大众为官府运送的竹木遭冲散漂走，保管的粮食腐烂变质……都有必要补偿。假如确属侵吞偷盗、欺骗官府而不准时偿债，就算抨击他们我也心安理得。但是，其间许多人值得怜惜。之前朝廷深知其疾苦，现已屡次赦宥，但他们现在仍然挨揍。问询为何没有被赦，都说因无钱打点三司的曹吏。我核对档案得知，有些人跟他们景象相同，现已被释，传闻花了钱打点。苏轼为之惊叹：皇帝现已下诏赦宥，三司的曹吏竟然敢违逆，“是犹可忍邪？”他计算了确凿应该豁免的人数与赋税数额，上报知府。一同给三司使（中心财政长官）蔡襄上书，恳求豁免这批人：“使此二百二十五家皆得归，安其藜糗，养其老幼。”

  嘉祐八年（1063）三月仁宗逝世后，朝廷大兴土木修建皇陵，凤翔供给所需竹木，苏轼担任办理、督办，忙碌不胜近半年，也目击了执役者的辛苦：“千夫挽一木，十步八九休。”忙到秋季总算交差。

  其间苏轼上书宰相韩琦，胪陈关中民众的贫穷境况，主张“行广大空闲悠久之政”。他主张官榷与民，即免除官府对酒业等的专卖，觉得这是改进民生的快捷途径。

  对民间疾苦有悲天悯人，极力济弱扶危，期望朝廷兴利除弊，使民富国安。这一头绪，从苏轼开始入仕，贯穿其一生。

  嘉祐八年（1063）夏，新任知府陈希亮(公弼)就任。他与苏轼是同乡与亲属，按说有天然的亲近感，但两人相处得磕磕绊绊。

  苏轼的制科应试科目为“贤能方正能直言极谏”，他在宋初以来第二个获第三等，有如百里挑一，所以小吏慕名地称他苏贤能。苏贤能就任已一年多，并未让人改口，大约他也是受用的。陈希亮却一听就大怒：便是府判官，什么贤能不贤能的！竟然命令杖责小吏。棘手搓弄的，当然是苏轼的面子。

  官府安排斋醮，请僧道设坛祈福，苏轼起草的祈祷文等，陈希亮老是要涂改修正，还让他几回返工。之前在京城，就连文坛权威欧阳修都极口夸奖苏轼，众人皆知他文采出众。以往宋知府祷雨，那些祝文不也出自苏轼，哪点欠好？陈知府岂不是有意尴尬？苏轼几回与他争论。

  陈知府勇于任事，办理严厉，官架子也大，部属拜见，有时分要等得打瞌睡，苏轼不由得写诗发牢骚。七月十五中元节，他缺席府署的例行会议，被陈希亮纠劾，受处置，被罚铜。

  上一任知府宋选的风格与陈希亮截然不同，他和蔼温雅，非常宽厚。苏轼之前的诗《东湖》说，自己到湖上喝酒，醉后纵谈，一去再去，确实有点疏懒，幸而上司容纳。上一年重阳的集会他也未参与，单独去游普门寺。人家宋知府就没有计较，偏偏新长官这么冷若冰霜。

  嘉祐八年岁末，陈希亮在官邸建成凌虚台，让苏轼为他写一篇记。苏轼先对陈公谈论了一番，随后成篇。文章先介绍凌虚台的由来与制作状况，然后就俯仰六合、熔铸古今：事物的兴衰成毁，难以预料。早年的荒草野田，被霜露掩盖，有狐狸毒蛇出没，那时哪里知道这儿会建凌虚台呢？荣枯胜败，循环无量，高台将来再变成荒草野田，也说不定呢。我与陈公一同登台，望到东面曾有秦之祈年宫、橐泉宫，南面有过汉武帝的长杨宫、五柞宫，北面是隋代仁寿宫（即唐代九成宫）。当年它们都恢宏奇秀，其巩固可靠超越一座台何止百倍呢？但是多年后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，早已化为庄稼地荆棘场。又况且凌虚台呢。

  随即，苏轼从修建难以不朽，提到人事的得失相同往来不断迅疾，若有人想以高台夸耀于世且自得骄傲，那就错了。“盖世有足恃者，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。”世上确有值得依凭的东西，却跟台的存亡无关。

  谈论洋洋洒洒，道理透彻正确。但是且慢，人家陈知府兴味盎然垒起一座高台，取了一个美名，按照常规或许情商高一点，不是应该顺势赞许其德政与雅趣吗？你却通篇都在说，台子要塌，人事易衰，是不是太不讨喜了？这么对待长官、老一辈，适宜吗。

  李贽等确定他在挖苦诮骂陈希亮，编选《古文观止》的吴楚材等则不以为然：苏轼胸中有旷观达识，“故以致理出为高文”。持两种观念的人都有。

  我猜，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不谙油滑，只管奔驰才华，所以口无遮拦。加之原本就心存芥蒂，着笔天然尖冷，懒得考虑对方的感触。

  陈希亮竟然适当有衡量，对《凌虚台记》一字未改，交给刻石立碑。苏轼后来写《凌虚台》诗，气氛就比较和谐。

  宋人邵博的《邵氏闻见后录》记载，陈希亮早年解说：我看待苏氏父子好像侄子、侄孙。之所以对苏轼不假辞色，是由于他年少就暴得台甫，忧虑满则招损。

  陈希亮那么作古正经，他的第四子陈慥（季常）却是嗜酒好剑、一掷千金的令郎哥儿，跟苏轼交好。十几年后，苏轼在黄州邂逅隐居于此的陈慥，其眉宇间仍有威武精干之气，但派头现已大变：弃车马冠服，甘居僻壤，参禅悟道。

  在黄州那几年，苏轼与陈慥情谊深沉，苏诗“忽闻河东狮子吼”，还被后人编派成陈慥惧内的笑谈。苏轼平生很少写墓志、行状，却为陈希亮写下长篇列传。《陈公弼传》胪陈陈公从知县、知州到转运使的许多政绩，写得鲜活丰满，既展现他为官刚直方正、严而不残，为人重义轻财、少私寡欲，也不讳言其性情刻板庸俗。

  而轼官于风翔，实从公二年。方是时，年少气盛，愚不更事，屡与公争议，至形于言色，已而悔之。